一

神不知，鬼不觉，一眨眼年届不惑了。怎样就四十岁了呢？心里不笃信，欷歔岁月冷凌弃。大致父亲前几天才四十岁一般，这样快就到我了。心下猜疑，却不得不信。当年的是工夫，当年的亦然体格与灵魂。少年工夫倒头便睡，如今常常深夜骨碌碌睁着眼睛难以入眠。自发当心体格，自发珍视饮食。 

有东说念主说男东说念主四十豆腐渣，有东说念主说男东说念主四十一枝花，即就是花，一开四十年，也未免花叶憔悴，枝上枯萎，花骨朵也综合蔫巴了。的确花非花，渣非渣，花有渣，渣有花，是渣是花，非渣非花。 

南宋·马远《高士赏梅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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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又友索胡适小照眷恋，胡先生题小诗以赠：偶有几茎白首，心理微近中年。作念了过河卒子，只可拚命上前。 

四十岁，的确是心理微近中年。四十初次，曾经效法胡适的诗写了四句话： 

两鬓白首渐多，东说念主生喜怒无常。 

不忘发愤致力于，也要虚应故事。 

余味无穷，索性多说几句。莫得胡适先生作《四十自述》文章的心情，好在还有些诗情，动作我的《四十自述》古风吧—— 

幼年瘦且弱，形象擀面杖。见客死后躲，五岁收学堂。 

贪玩忘作业，戒尺打手掌。削竹为刀剑，弄棒又舞枪。 

春晴烟褭褭，嬉戏心扬扬。夏热头昏蒙，头叩木桌上。 

秋风熟瓜果，火烤红薯香。冬天常迟到，罚站向操场。 

欢唱大意歌，不知晨晓荒。白昼捉蜻蜓，黑里逐萤光。 

转瞬念初中，离村赴镇乡。庭训语正经，儿子要自立。 

勇首先进生，烂泥怎扶墙。偶尔发发怔，间或装装样。 

听也听不懂，作念又作念不像。只可回家去，后山放牛羊。 

游鱼龙摆尾，飞鸟鹏翅翔。窘迫瓦房下，心眉锁惆怅。 

仰首不雅星野，抱膝看夕阳。且辞老家皮，志大走四方。 

耐劳锤筋骨，出力慰饥肠。念书养精神，挑灯夜未央。 

散漫十年过，风雪与炎凉。私慕立言者，不肯白头郎。 

碰壁千百次，大叫伴游移。字句虽是血，却难谋稻粱。 

青天怜草芥，引我渐入行。厕身在报业，寒暑作念嫁裳。 

寻幽临碑本，怀古识楚狂。纸墨有豪气，堪比红袖香。 

文章千古事，好意思誉岂敢当。君临奉茶酒，奸宵闭门汤。 

懒寻僻静处，自娱小文章。空穴起妖风，明月照轩窗。 

登楼苦日短，拥被爱晚长。江湖子弟老，两鬓染尘霜。 

浮生如浮云，荒原忆潇湘。安堵待岁月，枯坐听宫商。 

二

过来东说念主言，东说念主欲求说念，要在功名上闹一闹。年届四十，要有些不惑了，功名心得逐渐放下，即便放不下，也得警告我方休要多提休要多思，更不可执相。长安说念上马蹄声狂乱，无用驱车入辙，衣袖都不挥了，巾衫不外麻履。关上柴门，独自怀古，得了古东说念主的玉璧，也得了古东说念主的剑璏，更得了罐得了壶。罐者，不雅也，不雅云卷云舒，不雅利来利往。壶之为广，广者，大也。不惑后，可谓大东说念主了，作念了十几年父亲，乡俗里早已谓上东说念主。

五岁去了乡村小学，一晃数十年，如今女儿也早去了小学，目送她上学，高高的背影让东说念主一阵蒙胧。少年隐衷，梦思文章餬口。二十多年当年，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，也算莫得健忘当年素志，有幸得了几十本书。

童年体弱多病，弱冠之后，身子骨重大一些。东说念主近中年，元气开动软弱了，每年总有几次头痛脑热，病去如抽丝，肉身凄怨十天半月。老是片刻综合昏千里，身子骨重浊，薄暮的暮色上来了，病气也来了。病气入体，静气离身，魂不守宅，魂游九天以外，仅仅疲乏。废却饮食，坐卧不定，睡难入眠，眠无法定，竟日惶惑兮，恍恍乎，惚惚也。在病中，昌盛如云烟，繁华亦云烟。东说念主要康宁，从而修身、王人家、治国、平六合，从而厚德、立言、立功。因为生病，从而知说念东说念主非金刚，知说念人命脆弱，更知说念彼岸之虚无。 

耕耘传家，文章立身，农工士商，都要好骨架作念底，没个好骨架，一切白费。古东说念主说，有大德者方能担重担，所谓厚德载物。咱们要厚德载物，更要厚体载物。体格是山，山在，才调生出柴草。东说念主到中年，开动可爱大山峻岭，再不肯意看丘陵看矮坡了，得闲最佳登山，不独健体，更是养神养气。 

书新手不可缚鸡，文章家的确也要有猎虎搏熊之力才好，否则笔下哪来文华？读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水经注》《资治通鉴》《国榷》《徐霞客纪行》，能看到文章之手孔武有劲，风格之魁伟壮不雅直达云表。 

孔夫子也有勇力，精于骑射，驾车周游各国。更不要说那些赳赳武夫了……吴起未发迹时，被乡邻嘲讽，一气之下，握刀力毙数十东说念主。《史记》记录，老年廉颇，一饭斗米，肉十斤，尚可披甲上马拼杀成就。楚汉相争，有善骑射者，楚军挑战三合，被他逐一射杀。项羽盛怒，切身披甲握戟挑战。那东说念主搭箭欲射，项羽怒视叱咤，对方不敢直视，手不敢发弓，驰驱逃回自家阵营，再也不敢出来。不愧生为东说念主杰，死亦鬼雄。 

年青时，尚武尚力，最可爱拳师侠客，竟日在乡野舞枪弄棒，念书也多是刀光剑影故事。文无第一，武无第二，擂台上，倒下的就要认输，技不如东说念主，容不得一点一毫辩解。 

吃过几年素，一日三餐，瓜果蔬菜，寡油淡盐，东说念主是精炼了，似乎干劲少一些。老家俗语说，饭长精神肉扛劲，是工夫要扛劲了。有一日片刻悟出，牛羊以草为食，狮子、老虎、豹子却是吃牛羊的。是以连年来，牛羊肉吃得多了，但愿我方能多一些狮虎精神，更但愿豹变。 

去年秦东说念主可爱用石头雕琢炕狮，大小如茶壶。有东说念主得子，必请匠东说念主来家里雕琢炕狮，一子一狮。四岁前，红绳一头拴炕狮，另一头系孩童身上。炕狮是孩子的魂，任他在炕上翻腾，有炕狮拖着，掉不下去，长大后邪鬼不侵，刀枪不入，能踢能咬，敢作敢为。神话陕北东说念主承蒙石狮子防守，体格分外强悍。 

器物不独到形，更有气，形入眼，气也由口耳鼻眼入内，参预体格。有东说念主感叹我方体弱多病，打不外东说念主，挨不起打，口拙，与东说念主说辞，一急就驴唇不对马嘴。为此挑升储藏了上千个石狮子以献媚魄，险恶麾下有支狮子军。思象那些老旧的狮子，残渣余孽一般轻浮在陕北、关中，经东说念主收编，按大小局面组队，列成方阵，亦然大权威事。于是东说念主思象我方琢磨狮军东征北伐，兵来将敌，水来土堰，学秦始皇骑虎游八极，不战而胜，一吐恶气……再不生病了拿泪水喝药。楼再高不妨碍云向西飞，端一盘水就可收月。哪儿都敢去了，也敢对一些东说念主一些事说不。周围东说念主问：“你言语这样口重？”他回：“手痒得很，还思打东说念主哩！”东说念主都不解白，正本东说念主家有了狮军，手虽无绵力薄材，胸中却有了绝不动摇的念思。 

储藏狮子军的风格我莫得，也不敢思，但心切切思在家里养一头猛兽。请一又友画了几只虎，储藏起来，秘不示东说念主，但愿虎气上身。应劭《习惯通》有论，老虎是至阳之物，为百兽之长也，执掌搏杀，平妥协端，更能噬食鬼怪。 

南宋·佚名《高士不雅水图》

三

经年恋古，古董旧称“骨董”，有东说念主怀疑骨董二字不外是方言，初无定字……不解白古董字意。董其昌《骨董十三说》一槌定音，说所谓“骨”，存当年之精华，如肉腐烂而骨头犹在；所谓“董”，显着邃晓的情理。不少后东说念主从此说，邓之诚著《骨董琐记》，考释文物，钩稽史料，胪列逸事，笔端萧洒出几缕明清旧士老翰林的意蕴，仪态大好，六合一纰漏书，字里却分明有习惯图、博古图，更有东说念主心世说念世情。书前有诗说念得更好，颇可品味——过眼烟云历劫多，洞天清秘几摩挲。堂堂白昼甘无聊，奈此饥虫罪过何。 

都说古董是身外之物，过眼烟云。身内以外，又岂能金石永年？更是过眼烟云。世上常见成百上千乃至上万年的身外之物，却看不到些许百年肉身。 

古董好，近来独爱老古董。俗语说过，穷虽穷，还有三担铜。的确是，穷虽穷，还有老古董。外祖母家去年衣食丰厚，自后没落了，晚年我见她房子里还有不少明清瓷器，补贴了不少家用。 

常识三意境，古董五重天： 

真假难辨，亦真亦假。 

满眼皆假，伤弓之鸟。 

去伪存真，所见即得。 

心生惬心，玩具自娱。 

放下温存，与古为徒。 

我恋古境，不恋古镜。不可爱古镜，却可爱唐传奇《古镜记》，慕其放诞滚动。往往拿来展读，拍案称奇。恋古比恋新好。陈子昂前不见古东说念主，到底执念。古东说念主从未离开，他们活在翰墨里，或竹简，或木牍，或丝帛，或碑本，或金石，金石永年，精神坚忍。 

念书写稿，古今际会，先秦诸子，竹林七贤，初唐四杰，三曹三苏，公安竟陵……古东说念主注我，我注古东说念主。古东说念主注我时，我亦步亦趋，要有恭敬。我注古东说念主时，我坚如磐石，不忘绚烂，舍我其谁。 

东说念主近中年，片刻多了怀古幽情，在先秦与明清之间游荡。分缘际会几幅古画数本古书，连年更酣醉老玉，有幸碰见环、玦、璧、司南、勒子、佩。藏玉入怀，有东说念主气养护，玉很快换骨夺胎火星电竞CHINA，温润得罕见。玉也养东说念主，养护肉身玉性，也养正人如玉的一颗素心。